简论李白“捉月骑鲸”故事的传播和接受
张 海 陈颖
(四川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师范大学巴蜀文化研究中心)
诗人李白不仅给我们留下了众多的千古名篇,也留下了关于他的生平经历的种种谜团。他的身世经历往往和众多的神奇传说相交织,纷纷扰扰,显得神秘莫测。特别是围绕他的死因,出现了好几种不同的版本。有“病死说”、“醉死说”和“溺死说”。几乎每种说法都可以编织出一个美丽动人的传说故事,尤其是和“溺死说”相关的“捉月骑鲸”的故事更是流传千古,深入人心。本文就此在前人已有成果的基础上再作一番梳理和探讨。
一 关于“捉月骑鲸”的文献梳理
李白“捉月溺亡”之说并不见于两《唐书》本传,一般认为最早见于五代王定保的《唐摭言》:“李白著宫锦袍,游采石江中,傲然自得,旁若无人,因醉入水中捉月而死。” 但今本《唐摭言》并未有相关记载。这条材料其实是出自清代王琦校注的《李太白全集》卷三五中的《年谱》所引《唐摭言》之语。故日本学者松浦友久指出:“由于只照引未被确认的原典,至少在现行的《唐摭言》诸本中,不见这一记述。或许,乾隆年间王琦所用的《唐摭言》原文中可能有这一条,因有这种可能性,所以从王注本再转引此条时也应注明。”
“骑鲸”之说源于杜甫 《送孔巢父谢病归游江东兼呈李白》诗“几岁寄我空中书,南寻 禹穴见李白”。清代仇兆鳌注云:“南寻句,一作‘若逢李白骑鲸鱼’。按:骑鲸鱼,出《羽猎赋》。俗传太白醉骑鲸鱼,溺死浔阳 ,皆缘此句而附会之耳。”杜诗中的“李白骑鲸鱼”,其实是指李白的游仙访道或遁隐出世。晚唐贯休有《观李翰林真二首》,其一云:“日角浮紫气,凛然尘外清。虽称李太白,知是那星精。御宴千钟饮,蕃书一笔成。宜哉杜工部,不错道骑鲸。” 贯休不仅是诗僧,也是著名的画家。他以画家的眼光来观察李白的画像,用诗歌来赞美其神韵,再现其风采。在这首诗中,诗人首先突出了李白与众不同的仙人风貌和超凡脱俗的神态。接下来六句诗人用“星精下凡”、“为和番书”、“骑鲸仙去”三个传说来强调李白的仙风神韵。其后,宋初的王禹偁《李太白真赞》云:“仙之来兮峨眉扃,曳素衣兮游紫庭。仙之去兮骑长鲸,拂霞袖兮归沧溟。”这说明在唐宋之际,李白“骑鲸”之说已经流传甚广,且被画家摄入笔端,成为李白的“标准”形象。
梅尧臣用诗歌记载了李白“捉月溺亡”的传说,并首次将捉月和骑鲸联系起来:
采石月下闻谪仙,夜披锦袍坐钓船。醉中爱月江底悬,以手弄月身翻然。
不应暴落饥蛟涎,便当骑鱼上九天。青山有冢人谩传,却来人间知几年。
在昔熟识汾阳王,纳官贳死义难忘。今观郭裔奇俊郎,眉目真似攻文章。
死生往复犹康庄,树穴探环知姓羊。
————《采石月赠郭功甫》
诗歌所写“醉中爱月江底悬,以手弄月身翻然”显然比《唐摭言》所载“醉入水中捉月而死”更为具体形象。诗人不愿李白身沉江底,为饥蛟所啖,认为其应“骑鱼上九天”。至此,“捉月”和“骑鲸”成为一个整体性的传说。正如王红霞先生指出:“宋以前,李白乘醉捉月和骑鲸飞升之事是分开传播的,到了梅尧臣,始将两传说整合起来,并且描述得更淋漓尽致,最终促使了这两个传说在宋代被广泛地接受、传播和认可。”
二 有宋以来“捉月骑鲸”的传播与接受
的确,从宋代开始,一直到明清,诗人文士大多接受和认可了李白“捉月溺亡”和“骑鲸仙去”的传说,尤其是在采石、牛渚等地追怀李白的诗歌中屡屡提及:
当时醉弄波间月,今作寒江万里流。
————宋·胡璞《采石渡吊李白》
骑鲸捉月去不返,空余绿草翰林坟
————宋·郭祥正《采石渡》
骑鲸仙子千年恨,万古佳人万古情
————宋•潘阆《泊牛渚》
想见扁舟捉月时,江心见月如相遇。醉魂不制月可捉,捉得便将天外去。
————宋·李之仪《采石三题·捉月亭》
骑驴花县不相容,却驾长鲸戏远空。采石钓舡还夜月,青山破墓几秋风。
————宋·黎廷瑞《过采石怀李白》
昔年李白身翻然,袖里明月飞上天。
————元•陈孚《采石月题蛾眉亭》
醉来问明月,月映金波流。大呼阳侯出江海,骑鲸直向北极游。
————明•解缙《采石吊李太白》
仙人弄明月,忽随明月去。明月还来照大江,仙人骑鲸向何处?
————明•顾梦圭《采石访李白祠》
公自得仙鲸背去,空留明月照人间。
————清•窦遴奇《采石怀李白》
大江日夜流未央,有客骑鲸弄明月。
————清•尤珍《登太白楼怀古》
此外,宋代以来一些学者对“捉月溺亡”真实性还有所讨论和分析,并从考证的角度来接受这一说法。如赵令畴《侯鲭录》云:“世传,太白过采石,酒狂捉月。窃意,当时藁殡于此,至范侍郎为迁窆青山焉。”南宋周必大较为认同“捉月溺亡”说,并对此进行了分析。其《二老堂杂志·记太平州牛渚矶》:“傍顾荒台,痛捉月之陨身。……世传太白因醉溺江,故有捉月台,而梅圣俞诗云:‘醉中爱月江底悬,以手弄月身翻然。不应暴落饥蛟涎,便当骑鱼上九天。’盖信此而为之说也。《旧唐书》本传乃云:白饮酒过度,死于宣城。《新唐书》云:李阳冰为当涂令,白依之而卒。而阳冰序白集,亦谓白疾亟,枕上授简,俾予为集序。初无捉月之说,岂古不吊溺,故史氏为白讳,抑小说多妄而诗老好奇,姑假以发新意耶?否者,白诚不幸,兴极而忘生,亦哀之而已,何以讳为哉?”周必大认为,李白捉月溺亡是有可能的。两《唐书》均无记载,是因为古人不吊溺亡者,故史书讳言“溺亡”。南宋祝穆《方舆胜览》卷十五《太平州·祠墓》也有类似的说法,清人王琦《李太白年谱》中也引用这段文字。可见,古之学者认为“捉月溺亡”并非完全是无端之说。这一点,今人郭启宏先生非常赞同,力主溺亡之说,他认为:“溺死在封建时代被认为“横死”,非“善终”,依古礼属不祥,亲友不能吊唁,还有碍子孙前程,为了掩饰真相,往往当作“病故”。于是,既顾及忌讳又不甘造假的亲友提笔行文之际未免踌躇,不得已而闪烁其辞。”
元代辛文房《唐才子传》“李白本传”曰:“(李)白晚节好黄老,度牛渚矶,乘酒捉月,沉水中,初悦谢家青山,今墓在焉。”显然,辛文房接受和认同“捉月溺亡”之事,并将其写入李白的传记。这可能是唐以来,众多有关李白生平材料中唯一记载“捉月”的一篇。当然,《唐才子传》材料来源复杂,史料和传说并存,并不完全可信。但是,辛氏的记载说明在宋元时期,“捉月溺亡”之说是有一定认同度的。
当然也有不少人对此表示怀疑。如洪迈认为:“世俗多言李白当涂采石山,因醉泛舟于江,见月影俯而取之,遂溺死,故其地有捉月台。予按李阳冰作太白《草堂集序》云:阳冰试弦歌于当涂,公疾亟,草稿万卷,手集未修,枕上授简,俾为序。又李华作《太白墓志》亦云:赋《临终歌》而卒。乃知俗传良不足信,益与杜子美因食白酒牛炙而死者同也。”叶梦得也说:“世多言李太白以醉入水捉月溺死,此谈者好奇之过。太白对月能作‘今人不见古时月,今月曾经照古人’之句,意气本自超出宇宙,对影三人虽醉,岂复狂惑至此?”
明代一些学者也不认同“捉月”说。胡应麟云:“世以供奉、拾遗皆死于酒而皆死于水,皆非也。太白晚依宗人李阳冰,终于紫极宫;少陵将归襄郡终潭岳间。采石固谬,耒阳亦未可凭。”陈继儒云:“(李白)后竟终于采石,病革尤以诗草托友人,捉月之说,流传误矣。”徐《徐氏笔精》卷二:“李白生卒,二史既自矛盾,后人又有采石捉月之说,愈不足信。按李阳冰序谓白疾亟,枕上授简,俾为集序。是白死于牖下,非江中明矣。”他们大多依据李阳冰的序文和李华之言,认为并无“捉月”之说,故此说实不可信,乃世之妄传。
三 李白“捉月骑鲸”故事流传的意义
首先,突出了李白的“谪仙”气质,增添了李白的神秘色彩,使李白更加的不同凡响。
李白可以说是中国古代诗人中传说故事最多,最具有仙人气质和神奇色彩的一位。关于其出生有“长庚如梦”、“鱼跃入篮”等传说,而“捉月骑鲸”的离世传说使其传奇般的生命历程更加完整,更符合李白的“谪仙”身份。对此,历代诗人多有传颂:
呜呼谪仙,一世之英。乘云御风,捉月骑鲸。来游人间,蜕骨遗形。其卓然不朽,与江山相为始终者,则有万古之名。吾意其峥嵘磊落,决不与化俱尽。或吐为长虹,而聚为华星。
————宋·尤袤《李白墓》
终焉浊世之不可奈,乘白云而返帝乡。定知骨蜕而神化,岂有捉月于淼茫……空遗冢兮人世,停骑鲸兮迢遥。
————宋·程公许《吊李白赋》
牛渚矶头捉月亭,古今临眺总文星。风流往事凭谁问,天上飞仙醉不醒。
————元·王沂《登李太白捉月亭》
醉别蓬莱定几年,被人呼是谪神仙。人间未有飞腾地,老去骑鲸却上天。
————明·李东阳《李太白》
可见,“捉月骑鲸”传说已经成为李白“谪仙”身份的一个重要标志。经过历代诗人的反复歌咏,不断强化,李白“捉月骑鲸”的最后归宿已经深入人心。我们似乎再没有讨论其真实性的必要,正如裴斐先生所言:“(捉月骑鲸)不失为绝妙的艺术创造,使李白的死也不同凡响,显得很闰美。”
其次,更进一步突现了李白对明月的追求和钟爱。
无论“捉月骑鲸”是否真有其事,它已成为李白的“标准形象”之一是不争的事实。这在很大程度上和李白的爱月情结有关。月亮对于李白有着特殊的意义,月亮是光明和纯洁的象征,是李白一生的追求和最爱。据葛景春先生统计,李白现存1000余首诗中,咏月之作多达382首,占总数的38%。这些诗中,明月被诗人高度人格化,有着人的思想感情。明月是李白的情感寄托,是他的理想抱负,是他的知己,甚至是诗人的化身。“谪仙应是月前身。”因此,“捉月”可以说是李白对明月最后的追寻。
再次, 表达了人们对诗仙李白的深切同情和美好祝愿。
“不必暴落飢蛟涎,便当骑鲸上九天。”“神游八极表,捉月初不死。”人们不愿接受“诗仙”李白会象普通人一样死亡的最后结局,宁愿相信这位谪仙人是骑鲸飞升,羽化归天了。这是人们美好的寄托和意愿,希望他们热爱和仰慕的诗人能够“永恒”。王守仁曾说:“李太白,狂士也。其谪夜郎,放情诗酒,不戚戚于困穷,盖其性本自豪放,非若有道之士真能无入而不自得也。然其才华意气足盖一时,故既没而人怜之;骑鲸之说,亦后世好事者为之,极怪诞,明者所不待辨。因阅此,间及之尔。”因此,“捉月骑鲸”故事的流传是人们喜爱和同情诗人的最好体现。
“升天的神话是英雄冒险生涯的逻辑结论。通过升天的神话,英雄的以宇宙为背景被赋予永恒的地位。他的神性在天上得到认可。他奇迹般的来自虚无,又返回虚无。”总之,我们已没有必要再去探讨李白“捉月溺亡”的真实性或可能性,也无需惊讶于其“骑鲸仙去”的荒诞和离奇。“诗心万古悬明月”,“太白至今犹不死”。我们宁愿相信这个美丽的传说,李白骑鲸飞升、随月而去,诗人和月亮永恒,光照千古。